近年来相比较学界对马克思思想研究的热度和广度而言,有关恩格斯思想的研究相对冷寂,其思想应有的理论深度和时代价值不仅没有被很好的挖掘和研究,而且充满诸多偏见和误读,这造成恩格斯思想的原初形象越发难以辨认。今年是恩格斯诞辰200周年,回顾马克思主义创立以来的国际风云变幻和所面对的时代挑战,重温恩格斯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中的独特思想贡献,不仅对于当前学界回归恩格斯的思想本真精神具有重要的理论与现实意义,而且对于反思马克思主义的精神实质、纠正当前马克思主义研究的不良学风具有重要的启示。
一、西方学界对恩格斯思想的过度诠释和片面解读
恩格斯不仅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学说的共同创立者,也是马克思思想的阐释者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领导者。能否全面科学评价恩格斯的思想贡献和他本人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势必会影响对马克思主义的整体理解。从以往对恩格斯思想的研究状况来看,恩格斯的思想形象主要是通过马克思的形象而被树立起来的,恩格斯的学说更多是被用来澄清马克思思想原貌的“历史素材”,并被附加上了诸多本不属于恩格斯的主观臆断,从而造成恩格斯思想的本真精神依然没有被合理地有效评估,其思想的当代价值依然被严重遮蔽。
美国学者诺曼·莱文把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极端化地加以割裂,制造出所谓“马克思主义”和“恩格斯主义”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想体系相对立。莱文的出发点非常明确,他在如下一段话表明了自己的学术企图。“捍卫马克思-恩格斯同一性的斗争是左派师徒传统的一个例子。政治思想的纯洁性和统一性对任何政治运动而言都是重要的,成为真正的政治思想继承人的斗争是所有群众性的特点。他们用连字符连接了马克思-恩格斯,因为这种融合加强了成为使徒正统的主张。马克思-恩格斯的连字符源自他们希望作为唯一继承人而被合法化的需要,或者说统治全世界的左翼有必要使其赋予马克思-恩格斯的意旨唯一性,而他们是唯一意旨的唯一接受者。”我们并不怀疑莱文教授的学术真诚,但其研究背后依然渗透着强烈的政治情结和意识形态底色,这种矫枉过正的学术探讨仍是值得反思和商榷的。如果把马克思和恩格斯共同创立的理论学说完全割裂开来,把这种分裂的依据仅仅凭借探讨马克思恩格斯对黑格尔不同的理解而得出,那么所谓的“马克思主义”和“恩格斯主义”就难免带有人为制造的嫌疑和主观臆断。这里暂且不谈恩格斯是否真的如莱文所说的那样完全没有理解黑格尔,这种对恩格斯研究的出发点本身就存在问题。恩格斯思想的多样性和丰富性被莱文那种黑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完全扼杀了,这对恩格斯是不公正的。
霍布斯鲍姆极为深刻指出了西方马克思学存在的严重问题,“马克思学越来越倾向于从马克思和恩格斯那里寻找一种思想发展的过程,而不是一系列阐明马克思主义理论决定性和‘最终’文本。它也越来越倾向于抛弃那种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是马克思主义实质上无法区分的组成部分的观点,考察了两位终生合作伙伴之间的差异乃至分歧,这造成了对那些差异有时夸大的解释。”相比莱文极端化的马恩对立论观点,特瑞尔·卡弗(Terrell Carver)的观点稍显温和,对恩格斯的思想评价相对客观。他更多从恩格斯的生活、政治和身份及其著作本身来讨论其思想的学术定位,并指出恩格斯在什么意义上阐释了马克思,这种阐释具有多大的正当性。“然而,因为对恩格斯的生涯没有太多的思考,没有人对他晚年成就的无限的力量有所把握。我对恩格斯生涯的观点没有其他目的,我只是要指出,他在何处确立了学术定位,这对他的思想以及他对马克思的阐释有何意义。”这种学术真诚值得尊重,研究的方法视角值得称道,也颇具启发,对于从文献学意义上澄清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差异具有一定的说服力。然而,从整个卡弗论证的逻辑和旨趣来看,他仍然没有更多地把恩格斯的思想放到社会主义发展和无产阶级解放运动的历史中审视,这就必然决定了他对恩格斯思想的学术考证式研究依然是一种“知识考古学”意义的文献诠释,不可避免缺失了马克思恩格斯对资本主义的批判精神和致力于解放无产阶级的价值情怀。如果把这一至关重要的批判精神和底层劳动者情怀从恩格斯思想中抽离出来,那么这样解读出来的恩格斯形象也许又是一个被形而上学的知识话语建构起来的虚幻形象。
从上述的分析来看,当前亟待深入反思和澄清马克思恩格斯学术合作关系的实质,纠正西方马克思学对马克思恩格斯思想关系的过度诠释和政治化解读。恩格斯晚年是否构想出了与马克思根本对立的哲学观和一般世界观?这些问题一定要结合具体的历史语境和当时社会主义运动的迫切任务来详细分析,从而提出具有说服力的论证。恩格斯不应该承担本不应有的历史包袱,如果从马克思主义发展史和国际工人运动史的历史来看,正是恩格斯坚守了马克思的实践批判精神,把马克思主义与工人运动真正联系起来,为全世界无产阶级团结解放指明了道路。马克思恩格斯既是学者也是战士,既是理论家也是实践家。德国马克思恩格斯研究史学家梅林的一段话是极为中肯和坦诚的,“现在危险的是对他(恩格斯)估计过低,而不是对他估计过高。卡尔·马克思的形象是庄严崇高的,尽管虽然(也许是因为)那群侏儒小丑妄图爬上马克思的台座,摘下他头上的桂冠。马克思似乎高出于恩格斯。但是,如果没有恩格斯和他一起提高,他也不能达到这种高度。因为恩格斯向来不只是马克思的助手和解释者,这样的人在马克思生前和死后都是很多的。恩格斯是马克思的一个有独创能力的协作者,他不等于马克思,但在精神上却是相近的。”这种精神上的一致体现在马克思恩格斯致力于无产阶级及其人类解放事业,他们研究的出发点就在于揭示资本剥夺劳动的秘密,实现无产阶级自身的自由个性发展。纯粹文本考证只有奠定在现实社会主义运动与无产阶级解放基础之上,才能理解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的核心要义,才能真正理解马克思恩格斯学术思想的出发点和价值旨趣,才能真正理解恩格斯思想的精神实质。
二、恩格斯的马克思主义观及其精神实质
谈论恩格斯的马克思主义观,离不开对马克思恩格斯之间学术合作关系实质的理解。从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的视角来看,正是出于对现代社会(资本主义)下的无产阶级和劳动者生存命运的迫切关注,他们展开了对资本压迫劳动的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历史批判分析,以此探求无产阶级解放的科学道路,这也是恩格斯与马克思能够建立起长达40年学术合作关系的根本出发点和落脚点。恩格斯和马克思所创立的学说发端于拷问现代社会结构变迁产生的影响(私有财产和贫困问题),深入研究英法两国的经济政治理论,聚焦工业以至于整个财富领域对政治领域的关系,探索作为社会结构变迁所产生的无产阶级问题。他们的学说指向和服务于无产阶级解放、工人运动和自由个性发展,创立了批判性分析现代社会结构本质的资本理论,是一部关于无产阶级及其人类解放的历史科学。关于马克思恩格斯学术关系的争鸣和讨论只有奠定在上述问题的基础上,才能不偏离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根本关切和初心。“无产阶级能够而且必须自己解放自己。无产阶级不消灭集中表现在它本身处境的现代社会的一切非人性的生活条件,它就不能消灭它本身的生活条件。问题不在于某个无产者或者甚至整个无产阶级暂时提出什么样的目标,问题在于无产阶级究竟是什么,无产阶级由于其身为无产阶级而不得不在历史上有什么作为。它的目标和它的历史使命已经在它自己的生活状况和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整个组织中明显地、无可更改地预示出来。”这段话不仅是马克思恩格斯创立他们学说的出发点的真实写照,也成为恩格斯毕生对马克思主义创立、阐释、发展和捍卫的出发点和归宿。麦克莱伦认为,与马克思强调政治、自我意识和阶级斗争相比,恩格斯具有一种技术决定论的发展观念,谈论更多的是技术发展和工业革命的经济后果,这也影响了恩格斯做出不同于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的理解。在他看来,恩格斯对马克思的遗产所作的贡献中最终起决定作用的在于,恩格斯将马克思的观点转化为一种世界观,一种哲学体系和对世界的解释。卡弗更是抓住了这一点,将上述恩格斯的观点倾向看成是一种不幸和背离马克思的开始。不容否认,恩格斯不仅和马克思共同创立了马克思主义,而且还按照自己对马克思学说的理解独具创造性的提出了他所理解的马克思主义,包括唯物主义的自然观、辩证法和历史观等等。问题的关键在于深入理解恩格斯所创立的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的本真精神,这种世界观与马克思的思想是否有着实质的差别。
恩格斯曾在与马克思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提出一个著名的论断,即“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关于意识的空话将终止,它们一定会被真正的知识所代替。对现实的描述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环境,能够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过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考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概括。这些抽象本身离开了现实的历史就没有任何价值。它们只能对整理历史资料提供某些方便,指出历史资料的各个层次的顺序。但是这些抽象与哲学不同,它们绝不提供可以适用于各个历史时代的药方或公式”。马克思和恩格斯这里所指认的真正的实证科学和知识,不是脱离感性生活材料的思辨哲学,而是广义的历史科学。从根本上来说,恩格斯后来所构建起来的唯物主义自然观、辩证法、认识论和历史观都可以归结为一门“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恩格斯所构建起来的马克思主义给人一种体系化和知识论的外观,但其理论内容和精神却充满了历史时代感和人文精神。恩格斯晚年谈到他们当年写的《德意志意识形态》时指出,这本书阐发了不同于青年黑格尔派和费尔巴哈哲学的新世界观,即唯物主义历史观,感叹这种阐述只是表明当时他们在经济史方面的知识还多么不够。恩格斯与马克思共同开创了将哲学、经济、政治和历史相互结合的社会科学传统,彻底批判了无关乎人的感性生活和历史现实的思辨哲学传统。恩格斯把这门新科学的性质称之为“真正的实证科学”和“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无论是唯物主义自然观、辩证法、还是历史观,所有哲学观念都应从一定社会下的现实的人的活动出发,并从作为人的活动结果的经济、政治和哲学的相互关系来理解。
马克思曾经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提出了他自己的唯物主义学说,这种唯物主义不同于英法的旧唯物主义,也不同于唯心主义。这种唯物主义鲜明的特质在于:从感性的人的活动(实践)来理解对象、事物和现实。这种感性的人的活动奠定了后来马克思恩格斯提出的唯物史观的理论基础。恩格斯晚年曾经对唯物主义和唯物史观的精神实质做了符合马克思精神的概括,即“人们决心在理解现实世界(自然界和历史)时按照它本身在每一个不以先入为主的唯心主义怪想来对待它的人面前所呈现的那样来理解;他们决心毫不怜惜地抛弃一切同事实(从事实本身的联系而不是从幻想的联系来把握的事实)不相符合的唯心主义怪想。除此以外,唯物主义并没有别的意义”。唯物主义并不是从当下的既定事实出发,更不是抽象地强调物质决定意识,而是强调事实得以形成的过程性和历史性。恩格斯赋予唯物主义以历史性和发展过程性的社会内涵。这就是恩格斯对唯物主义本真精神的理解,这种理解与马克思对唯物主义的理解基本一致。马克思把唯物主义作为揭示人类社会生活的物质基础的唯一科学方法,把这种方法运用于对英国工业革命和机器生产的社会物质前提分析上,批判了排除历史过程的、抽象的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
恩格斯非常强调把唯物主义的上述原则运用到一切知识领域,包括自然科学。这也是恩格斯晚年研究自然辩证法的出发点。有关恩格斯自然辩证法的研究历来为西方学界所误读,国内关于恩格斯自然辩证法的讨论也往往受西方马克思主义学家学术话语影响。恩格斯从来没有把辩证法强行灌输到自然界,而是仅仅把辩证法作为理解自然界辩证运动的理论思维形式,因为“辩证法恰好是最重要的思维形式,因为只有辩证法才为自然界中出现的发展过程,为各种普遍的联系,为一个研究领域向另一个研究领域过渡提供类比,从而提供说明方法”。晚年恩格斯按照自己的学术兴趣研究了自然科学,写了“自然辩证法”和反杜林论,提出了他对辩证法、哲学形态和世界观的不同理解。但是,恩格斯从来没有背离马克思和他所界定的真正实证科学的历史科学性质。辩证法是“关于外部世界和人类思维的运动的一般规律的科学”,“是关于思维的科学,也和其他各门科学一样,是一种历史的科学,是关于人的思维的历史发展的科学”。马克思消解了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性(非历史性),强调了辩证法的历史否定性(扬弃),把这种方法运用到关于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形成转变中,把黑格尔唯心主义(思维神秘主义)的概念辩证法转化为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经济范畴演变的唯物辩证的历史分析方法(思维现实主义)。恩格斯与马克思都强调了辩证法的历史性、过程性和否定性。马克思在1867年6月22日给恩格斯的信中指出,“你从我描述手工业师傅——由于单纯的量变——变成资本家的第三章结尾部分可以看出,我在那里,在正文中引证了黑格尔所发现的单纯量变转化为质变的规律,并把它看做在历史上和自然科学上都同样有效的规律。”恩格斯充分认识到了辩证法对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和研究资本主义社会历史结构的重要意义,“马克思过去和现在都是唯一能够担当起这样一件工作的人,这就是从黑格尔逻辑学中把包含着黑格尔在这方面的真正发现的内核剥出来,使辩证方法摆脱它的唯心主义的外壳并把辩证方法在使它成为唯一正确的思想发展形式的简单形态上建立起来。马克思对于政治经济学的批判就是以这个方法做基础的,这个方法的制定,在我们看来是一个其意义不亚于唯物主义基本观点的成果。”列宁充分认识到了辩证法对于批判资本主义和解放工人阶级的政治意蕴和意义,“运用唯物主义辩证法从根本上来修改整个政治经济学,把唯物主义辩证法运用于历史、自然科学、哲学以及工人阶级的政治和策略,这就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最为关注的事情,这就是他们作出最重要、最新的贡献的领域。”通过阅读马克思撰写出版《资本论》第1卷期间与恩格斯的书信,我们可以发现恩格斯与马克思对他们理论研究和方法的一致理解,也可以发现马克思和恩格斯对辩证法态度的一致性。在对辩证法问题的认识上,西方马克思主义和后来的西方马克思学极力贬低恩格斯的辩证法理论,并以此把马克思恩格斯思想对立起来,这一点亟需得到纠正和正本清源。
恩格斯不仅把唯物主义的精神用于对自然界的理解(唯物主义自然观),而且强调这种唯物主义研究的方法对人类社会历史发展机制揭示的作用(唯物主义历史观)。必须指出的一点是,恩格斯从来没有把所谓的自然界的运动规律直接套用到人类历史领域,人类社会有着与自然界根本不同的运作规律,自然界的优胜劣汰和达尔文进化规律也不能用来直接解释人类社会的运动规律。这一点恰恰是恩格斯晚年所极力强调的。恩格斯晚年针对人们对唯物史观的错误理解,对唯物史观的精神实质做了深刻阐发。唯物史观不是经济决定论,也非见物不见人的机械决定论,更不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表达和理论反映。唯物史观充分考虑了历史事实的复杂性,其中包括暴力、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影响。“我们的历史观首先是进行研究工作的指南,必须重新研究全部历史,必须详细研究各种社会形态的存在条件,然后设法从这些条件中找出相应的政治、私法、美学、哲学、宗教等等的观点。在这方面,到现在为止只做了很少的一点工作,因为只有很少的人认真地这样做过。在这方面,我们需要人们出大力,这个领域无限广阔,谁肯认真地工作,谁就能做出许多成绩,就能超群出众。但是,许许多多年轻的德国人却不是这样,他们只是用历史唯物主义的套语(一切都可能被变成套语)来把自己的相当贫乏的历史知识(经济史还处在襁褓之中呢!)尽速构成体系,于是就自以为非常了不起了。很少有人下一番功夫去钻研经济学、经济学史、商业史、工业史、农业史和社会形态发展史的。”上述引文体现了恩格斯对他和马克思共同创立的唯物主义历史观精神实质的理解。
从资本论的创作史意义上说,恩格斯不仅亲自参与了资本论的出版修订工作,而且参与了《资本论》的创作过程。正是通过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经济学说史、现代社会(英国)的商业史和工业交往史的深入研究,马克思才得以真正写出《资本论》的第1卷和大量的经济学研究手稿,揭示出了资本主义生产和社会结构形成的秘密,阐发了剩余价值理论,深化了唯物史,构建起了分析现代社会结构的强大理论武器。这也是恩格斯为什么强调经济史、商业史和社会形态史对理解资本主义的重要性,这一研究思路对马克思撰写《资本论》影响意义深远。马克思在19世纪60年代从事经济学研究过程中,非常注意对资本主义工业史和工艺史方面的研究,并写信求助于恩格斯的帮助。在1866年7月7号写给恩格斯的信上,马克思指出,“我们关于生产资料决定劳动组织的理论,在哪里能比在杀人工业中得到更为显明的证实呢?你的确值得费一些力气来写点这方面的东西(我缺乏这方面的知识),我可以把你写的东西署上你的名字放在我的书中作为附录。请你考虑一下。如果这样做的话,那就应当放在第一卷里,在那里我专门探讨了这个题目。你知道,如果你能在我的主要著作(到目前为止,我只写了些小东西)中直接以合著者的身份出现,而不只是被引证者,这会使我多么高兴!”马克思极为重视恩格斯对《资本论》的意见和评价,把恩格斯的意见认为比所有其他人可能做出的评价都更为重要。自恩格斯与马克思建立起合作关系开始,恩格斯在经济史、社会史和工艺史方面的研究一直影响马克思,这一点绝非有意抬高恩格斯。马克思和恩格斯所创立的真正实证科学就是唯物主义的历史观,这种历史观被用于分析人类社会史形成发展的物质基础,尤其被用来分析现代资本主义的形成过程。这种唯物主义的历史观揭示了历史就是现实的人的产生及其历史发展的过程,科学地解答了历史“从而何来,向何而去”这个历史之谜。这种历史观以人们的现实生活关系(物质生产)为逻辑出发点、以现实的个人发展为核心内容、以生产方式的发展变化为发展动力、以真正人类社会共同体为形式而建构起来的有机统一的理论体系。
恩格斯和马克思创立了关于社会的科学,即所谓的历史科学和哲学科学的总和,并使这门关于社会的科学同唯物主义的基础协调起来。如果说马克思和恩格斯创立了新哲学,这种新哲学结束了历史领域内的哲学,正如辩证的自然观使一切自然哲学都成为不必要和不可能的一样。对于已经从自然界和历史中被驱除出去的哲学来说,要是还留下什么的话,那就只留下一个纯粹思想的领域:关于思维过程本身的规律的学说,即逻辑学和辩证法。恩格斯上面的话是针对黑格尔的哲学来说的,界定了他们的学说与黑格尔学说的异质性区别,体现了恩格斯对哲学形态和功能的理解发生了根本变化,这是马克思恩格斯当年与青年黑格尔派思辨哲学决裂的根本原因。哲学的合法性和正当性是由其得以产生的现实的个人生活和历史所给予的,离开了这个前提,一切哲学研究都将成为非历史的和虚幻的。恩格斯把哲学的现实内容归结为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排除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哲学就只能是作为纯思维的逻辑学和辩证法,这种逻辑学和辩证法绝不是恩格斯所赞同的,这正是恩格斯和马克思批判黑格尔哲学是非批判的实证主义和具有神秘性的原因所在。
恩格斯之所以给后人呈现出马克思主义学说体系化的印象,这一方面出于批判杜林体系化学说的需要,更为重要的是为了把马克思主义普及到更多的工人阶级当中,增强马克思主义对无产阶级解放和工人运动的影响。在马克思去世之后,恩格斯不仅承担了阐释、完善和发展马克思学说的任务,更是为了用马克思主义的科学世界观指导资本主义世界无产阶级革命和工人运动。只有从19世纪晚期欧美全球无产阶级及工人运动史的现实情境出发,才能真正理解恩格斯对马克思主义形成与发展的学术贡献。恩格斯不是一个学院化和知识体系化的学者,他的理论研究直接针对当时资本主义的新变化和社会主义运动的新趋势。他晚年非常关注资本主义的新变化,尤其是对美国的资本主义发展给予了重要关注。恩格斯明确指出,无产阶级政党运动的全部理论来自对资本主义发展变化及其实质的政治经济学研究。恩格斯坚守捍卫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服务于无产阶级及其人类解放的政治历史使命。人类解放的头脑是哲学,它的心脏是无产阶级,批判的武器是政治经济学批判,这正是恩格斯所理解的马克思主义观的精神实质。恩格斯用实践行动和理论研究诠释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人民立场和价值情怀。如果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缺失对无产阶级和工人命运的关注,缺失对现代经济政治问题的广泛研究,马克思主义研究将失去灵魂。
三、恩格斯的马克思主义观之当代启示
马克思和恩格斯所创立的理论学说的伟大功绩在于,他们科学分析了资本主义必然走向崩溃的历史趋势,资本主义必然过渡到共产主义,为各国无产阶级指出了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就是同资本进行革命斗争,把一切被剥削的劳动者团结起来。恩格斯参与创立和阐发的马克思主义依然对今天的理论研究者分析现代社会、理解运用马克思主义和树立良好的马克思主义学风提供着重要思想启迪。
第一,马克思主义只是用来研究的方法和指南,抽象的原则和概念不是研究的出发点。恩格斯捍卫了马克思主义的实践性和现实批判性品格,反对把马克思主义教条化、庸俗化、实用化和空心化。不论对唯物主义精神的阐发,还是对唯物史观和辩证法实质的阐释,恩格斯在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和阐发过程中,都坚持把理论研究与现实社会的经济、政治和文化现象的分析有机统一起来,恩格斯的马克思主义观渗透着强烈的历史现实感和厚重感。从恩格斯青年时期对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批判,到其后来对社会主义过渡和革命策略问题的理性审视分析,恩格斯一直坚持从经济史、商业史、政治史和社会形态发展史的统一视角深化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研究阐发,坚持历史地、具体地阐发马克思主义学说,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分析、政治分析和社会分析相统一的整体性研究传统,创造性地阐发了马克思主义是改造世界的方法论和理论武器,深入推进了马克思主义的现实化、历史化和当代化。马克思主义只有深入切中现代社会问题的本质、揭示出经济、政治、文化和社会现象的关联机制和内在规律,才能真正彰显马克思主义的现实生命力和理论说服力。
第二,马克思主义是直面无产阶级解放和实现每个人自由个性发展的学说。马克思主义不是为少数知识精英提供高雅消遣的智力游戏,而是致力于消除无产阶级的生活困境和实现其自身解放的“关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历史科学。马克思主义有着鲜明的价值指向,其价值旨趣在于维护无产阶级和广大劳动人民的利益诉求,以其特有的反思批判精神面向无产阶级的生活境遇,抗拒资本对个人自由个性的抽象统治,其理论学说的真理性就体现在无产阶级反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经济、政治和文化等方面)的斗争过程中,这种斗争既有理论层面的,也有现实层面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共同创立的马克思主义学说是工人阶级的理论武器,马克思和恩格斯是工人阶级的知识分子和理论家。他们的学说“不是单纯学者的哲学,而是革命者和实践者的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不能是单纯以注经释义为最高意旨的哲学家,而应该是以自己的哲学参与改变世界的实际活动并从中提炼哲学思想的哲学家”。恩格斯创立和阐发的马克思主义学说是服务于无产阶级解放和斗争的理论武器。马克思主义是工人阶级的圣经是当之无愧的,马克思主义政党的理论学说正是以此为落脚点。
第三,恩格斯深刻阐明了现代工业和城市社会变迁对人的发展所产生的深远影响。从恩格斯的马克思主义观所孕育的现实内容而言,恩格斯关于城市史、工业社会史和现代性问题的分析,其晚年关于当代资本主义变化和社会主义发展趋势的审视,启发了包括列宁、卢森堡在内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和当代激进左翼学者关于当代资本主义变化的研究。恩格斯运用19世纪晚期资本主义变化趋势和工人运动策略的生动鲜活素材,丰富了《资本论》中关于资本积累和剩余价值的理论。列宁深受恩格斯关于无产阶级革命理论和资本主义发展趋势的指示,深入分析了20世纪初的资本主义新变化及其实质,广泛研究资本主义国家的政治史、殖民史、金融史和工业史,创造性地提出了资本主义发展新阶段的帝国主义理论,深化了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资本主义国家和革命的理论。在工业史、经济史、社会史、政治史和城市史等研究领域方面,恩格斯为马克思主义与当代人文社会科学交叉融合对话提供了典范。在政治经济学领域,尤其是在工业史、工艺史和经济史方面,恩格斯可以说是马克思的思想启蒙和指引者,为马克思写作《资本论》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思想动力。从这个意义上说,恩格斯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创立者是当之无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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