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第3期】高放：最早提出“社会主义”一词的德辛是何许人

     一、了解与查寻德辛生平材料的经过

     关于“社会主义”一词在西方最早是何时出现的以及后来如何演变的,我从50年代起读书时就注意搜集并摘记有关资料。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研究会编辑出版部于1980年6月出版的《马克思主义研究参考资料》第40期刊有蔡声宁同志写的《试论“社会主义”一词的起源》,文中写道:“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和西方社会大百科全书》第七卷说:汉斯·谟勒在《社会主义一词及其同义词的起源和历史》一书中,把‘社会主义’一词已追溯到本尼迪克丁时期的安塞尔姆·德生(1699一1772年)。1753年他在论战中为了明确起见,曾把基督教学者和自然规律的现代倡导者区别开来,他把后者称为社会主义者(sociailftae)。”这是我见到的最早提出社会主义的一种说法。那末德生究竟是哪一国人?干什么的?何谓本尼迪克丁时期?我曾向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研究所的蔡声宁同志请教。他英文很好,他说查过多种辞书均无所获。后来他把本尼迪克丁时期的安塞尔姆·德生改译为本尼迪克丁·安塞尔姆·德生,这样本尼迪克丁就成为德生的名字。1982年1月北京出版社出版的拙著《社会主义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第一章第五节,专写“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名词的由来及其含义的异同”,其中列举了经我考证的关于社会主义一词起源的十二种说法,第一种说法就是根据蔡声宁同志提供的材料。

     然而德生究竟是何许人呢?我一直还在继续跟踪追寻。国内既然已查不到,只能求诸国外。1983年我致函请在美国明尼苏达大学进修的我的女儿检索。不久就有回音,初步弄清了真相。后来我在教学中就加以充实和订正。1987年8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我与黄达强同志主编的《社会主义思想史》,在我撰写的本书导论中写明:据欧洲人考证,最早是德国神学家、天主教本尼迪克派教士安塞尔姆·德辛于1753年在与人论战时使用了“社会主义者”一词,当时主要的意思是指人的社会性而言,与后来的“社会主义”的含义有所不同。查明了德辛是德国神学家,这比过去前进了一步,同时纠正了两个以往翻译不准确之处。为此我在书中加了两条注。一条注说明旧译把本尼迪克丁作为德辛的名字,这是不对的,应译为本尼迪克派教士(Bene-dicitne)。  一个天主教隐修院院长,公元529年自立一派,开创天主教修会制度新方式,除注重自身虔修外,还从事社会活动,吸收贫民入会,重视文化教育工作。本笃派天主教于1909年传入我国。另一条注说明,旧译德生,按德文发音应译为德辛(Desing)更准确。至于德辛的生平概况、当时还一无所知。

     1991年我到美国访问半年,在纽约州的康奈尔大学和乔治亚州的爱莫蕾大学逗留较长时间,时常到收藏丰富的图书馆阅览,尤其是寻觅在国内见不到的书刊。关于德辛的生平,终于查到并复印了三份资料,出处如下:1855年版《新传记总览》第831页；1877年版《德国传记百科全书》第73-74页;l956年《新德国传记辞典》第614页-165页。这三份全是德文,且夹有拉丁文。德文我略懂,拉丁文完全不懂。只好把材料带回国慢慢请教有关专家。最近又有热心学习社会主义思想史者向我询及有关德辛的生平情况,这促使我依据上述三份材料并且按照我个人的理解,把他的小传整理出来。

     二、安塞尔姆·德辛生平概况

     德辛·安塞尔姆(受洗礼的姓名为弗朗茨·约瑟夫.阿尔伯特),德国神学家,本笃派教士,学识渊博、著作丰硕的学者。1699年3月15日生于德国东南部巴伐利亚州安贝克的一个教士之家。11岁(1710年)进本地一所天主教中学学习,16岁(1715年)结业后到维也纳学习哲学两年(1715-1717年)。1718年10月31日参与教派宣誓,即进入上普法尔茨州恩兹多尔夫修道院。在米歇尔费尔德潜修神学近5年,1723年24岁被授予神甫职衔。1725-1731年他在威恩斯蒂芬教会中学当教师,1737-1743年任萨尔茨堡大学教授,其间他都以本笃派教士学者的身分大力推进教学改革,编写了反映社会与科学发展新内容的好教材,添置了物理实验的新装置。他撰写了多种有关历史、地理和拉丁文课程的教学论著。最著名的多次重版的两本是:《库尔齐乌斯·卢弗斯的(论亚历山大的业绩)》,累根斯堡1738年版,慕尼黑1768年第4版,是评论一本有关古代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大帝的历史著作;《历史体裁的准则……》,奥格斯堡1772年第5版。在筹建一所贵族学院中,他起了重要作用,按照他的计划建造了数学楼,并且与维也纳、巴黎、罗马和波伦亚的天文台建立了联系。他在教学和教育方面的出色活动得到普鲁士和奥地利交界的边境重城帕骚地方红衣大主教封·兰伯格·约瑟夫·多明尼格侯爵的赏识和重用,任命他掌管档案和图书,并承担一些外交方面的私人使命。1750年的罗马之行使他大开眼界,欧洲的启蒙运动正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汹涌澎湃,甚至已浸入天主教学校。这使他惊讶不已。

     他不仅是一个优秀的教师,而且是一个杰出的学者,积极参与了18世纪末德国的学术活动,发表了大量著述,对当时欧洲和德国有影响的学派和学者提出了自己的独立见解。他怀着浓厚的兴趣研究了荷兰古典自然法学派主要代表胡果·格劳秀斯(1583-1645年)发展了的关于近代天赋人权等理论,考察了这些理论在18世纪前半叶,特别在德国是如何形成的。法国启蒙思想家、古典自然法学派主要代表夏尔·路易斯·孟德斯鸿(1689-1755年)于1748年出版了《论法的精神》。德辛也热衷于研读这部轰动一时的名著,并且写了两篇专门论文,对之加以评论。德辛生平活动的18世纪20-70年代,正是处于普鲁士君主专制主义形成和发展的时期。这时霍亨索伦王朝在勃兰登堡-普鲁士建立了一个强大军事官僚国家。尤其是腓特烈二世于1740年登上王位后,自称是国家的第一号公仆,宣布君主必须为一切人操劳,推行开明专制,对宗教实行宽容政策,允许法官独立审判,限制强迫加入行会,削弱农奴制度,促进了资本主义工商业的发展和思想文化上启蒙运动的兴起。但是德国经济发展的落后和资产阶级的软弱决定了它的启蒙运动也是低微的。在荷兰、英国、法国等国,自然法学和天赋人权学说本来都是启蒙运动中代表新兴资产阶级的进步思想,旨在反对封建主义的实在法和神权、王权。在这样的社会历史背景下,德辛既不排斥也不赞赏启蒙运动,而是对之采取有限度的支持和批评。他是持亚里士多德-托马斯主义的观点。古希腊思想家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前322年)很早就提出了自然法的学说,认为自然法是高于实在法的产生于自然界的规范的总和。中世纪意大利神学家和经院哲学家托马斯·阿奎那用基督教神学对亚里士多德学说加以改造。他把上帝统治整个宇宙的法称为永恒法,这是高于一切的法；把自然法看作只是上帝统治理性生物的法；此外还有根据自然法制定的人类法以及自然法以外的指导人类生活的神法。他的思想体系被称为托马斯主义,在欧洲有广泛探远的影响。德辛于1753年在慕尼黑出版了一本评论天赋人权的书,包含他的两篇著述,即《从普芬多夫、沃尔弗和海奈克齐乌斯等人的著作扯下自然法的假面具》和《被消除和清洗掉不可靠原理的自然法》,附录中还收入他撰写的《被推向极限的国际法》一文。赛米尔·普芬多夫(1632-1694年)、克利斯提安·沃尔弗(1679-1754年)和约翰·海奈克齐乌斯(1681-1741年)这三个人都是比德辛稍早一些的德国著名学者,都是德国自然法的主要代表人物。德辛在自己的著作中批评普芬多夫等人主张的天赋人权学说脱离了天赋权利同道德、神学以及人民权利之间的紧密联系。然而由于他只是一个谈论哲理的神学家,而不是法哲学家,所以他的这些作品缺少吸引力。对于当时著名学者沃尔弗,他还从其他方面进行剖析,特别是写了两本反对他的数学演证方法的书,即1752年出版的《论沃尔弗的方法》和1754年问世的《为最著名的阿·格·卡斯特纳就沃尔弗的方法所作的辩驳》。

     德辛一生最有影响的作品是他于1748-1754年发表的十一篇辩论性的文章。正是在1753年与别人论战时,德辛把信奉天主教的神学家和倡导自然法的人区别开来,他称后者为社会主义者,意即强调人具有社会性的人。当时欧洲教会势力很大,人被视为神的奴仆,根本否认人的社会性。自15世纪启蒙运动兴盛以来,主张人的社会性、世俗性者越来越多。很可能社会主义、社会主义者二词已经先在社会上流传过一段时间,然后学者才把它作为书面语使用。在欧洲留传下来的文献中,可能是德辛最早使用“社会主义者”一词。看来他是维护天主教神学、反对强调人的社会性即反对社会主义的。至于他原话是怎么讲的,因未查到他的拉丁文原著而不详。德辛还是一位历史学家。他撰写的《从古代自由德意志国家和法兰克王国到孩儿路德维希的国史》(第一部分),于1768年在奥格斯堡出版。孩儿路德维希指东法兰克王国加洛林王朝的最后一个君主,少年登基,执政年代为900-911年。这部作品资料翔实,笔调流畅,而且把经济史、文化史置于和政治史同等重要的地位。德辛晚年被巴伐利亚科学院历史学部接纳为院士,这是对他学术水平的正式认可和公开褒奖。他是当时教团僧侣中最有学术修养的人士之一。1761年他当选为恩兹多尔夫修道院院长,从此停止了学术论战,认真主管院务,执行教派的规章戒律,1771年曾努力援助贩救饥民。1772年12月17日病殁于离故乡不远的恩兹多尔夫,享年73岁。历史的辩证法是一个教会的学者所无法掌握和预料的。他最先在论战中所非难的“社会主义”和“社会主义者”,在历经20多年之后,迄今已发展成为风靡世界的强大潮流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