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第2期】高放:马克思恩格斯确实设想无产阶级革命将在几国同时发生———与赵易亚同志商榷

    《新华文摘》1998年9月9日在“读者·作者·编者”栏目刊登思想战线的老前辈赵易亚同志撰写的《马克思主张社会主义革命必须同时在几个先进资本主义国家进行吗?》(以下简称赵文),对收入该刊1月号的一篇文章表示异议。赵文列举好几个例证,说明马克思主张社会主义革命先在一国胜利。理论界长期以来对“同时胜利”论和“一国胜利”论问题一直有争议。赵文提出的新论据是否能够成立,实有必要加以辨析。

    在1845—1846年马恩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和1847年恩格斯起草的党纲《共产主义原理》中,确实都认为共产主义革命将在几个先进的资本主义国家“同时发生”。因为英、美、法、德这些国家当时资本主义现代化的程度最高,资本主义的固有矛盾最突出,实现社会主义的条件也最充分,而且各国无产阶级要同时联合行动,才能避免遭到联合镇压。当然,不能把“同时发生”理解为同年同月发生,其中必然有某一国最先发生,其它国家在很短时间内(比如几个月或者几年内)紧步跟随,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马恩的这个设想从1845年直至1895年恩格斯逝世,一直都未改变过。所以到本世纪,人们曾经把它概括为“同时胜利”论。例如在1938年出版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结束语中就是这样写的。1956年以来揭发批判了这本教程有很多错误,我却认为在这个问题上本书所述的大体上是符合马恩思想观点的,只是书中硬把马恩的“同时胜利”论与后来列宁提出的“一国胜利”论绝对对立起来,是不妥的。实际上在这一问题上列宁与马恩的观点既有一致性和继承性,又有差异性和超越性。这一点后面再谈。

    赵文提出:“随着实践不断发展和思想逐步成熟,到1848年起草《共产党宣言》期间,情况就发生了根本变化。”“《宣言》的定稿,却没有采纳上述观点,不仅没有只字提到`同时发生'的问题。相反,却有许多地方是支持、鼓励各国反政府的党派首先争取胜利。”这种说法实在难以令人信服。马克思起草《宣言》与恩格斯撰写《共产主义原理》仅相隔两个多月,与他们合写《德意志意识形态》也仅相隔不到两年时间,实践和他们的思想虽然有点变化,但是并没有什么根本的变化。细读《宣言》不难发现,这本定稿的无产阶级世界革命的纲领依旧阐发了“同时发生”的思想,只是没有使用这个词儿。《宣言》第二章倒数第31自然段写道:“联合的行动,至少是各文明国家的联合行动,是无产阶级获得解放的首要条件。”既然各文明国家的无产阶级要采取联合的行动,这岂不是要求革命“同时发生”吗?

    赵文引证《宣言》中关于德国革命和波兰革命的论述,来说明马恩这时是“支持、鼓励各国反政府的党派首先争取胜利。”其实,当时德国是首先争取资产阶级革命的胜利,波兰也是首先争取民族主义革命的胜利,而都不是首先争取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

    赵文还引证马恩于1847年11月29日在伦敦举行的纪念波兰起义国际大会上的演说,其中讲到“英国是一个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对立最为尖锐的国家”,因此英国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对一切被压迫者战胜他们的压迫者具有决定意义”等等。我还可以补充引证马克思于1854年3月9日写的《给工人议会的信》,信中说到“大不列颠的工人阶级最先准备的并且最先负有使命来领导最终必然使劳动得到彻底解放的伟大运动。”①这只是表明:在40年代后期至50年代,马恩认为英国工人可能在“同时发生”的无产阶级世界革命中起先锋带头作用,而并非英国单独胜利。

    到60—70年代,马恩又寄希望于法国工人对世界革命起先锋带头作用。可是赵文却以1871年巴黎公社革命为例,说明马克思是一再歌颂法国无产阶级在一国取得政权的伟大胜利。他却忽视了正是马克思于1872年总结巴黎公社的历史经验时明确指出:“巴黎公社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在一切主要中心,如柏林、马德里以及其他地方,没有同时爆发同巴黎无产阶级斗争的高水平相适应的伟大的革命运动。”②这岂不是证明马克思认为只有从一国胜利带动“同时爆发”才能保证“同时胜利”吗?

    在50—70年代,马恩也曾多次指望势单力薄的德国工人能得到农民的支持而在世界革命中起带头作用。到70年代德国社会民主党的力量的影响壮大之后,恩格斯更是指望由德国工人担负起领导完成世界革命的任务。直到1892年4月20日他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英文版导言的末尾还强调指出:“欧洲工人阶级的胜利,不是仅仅取决于英国。至少需要英法德三国的共同努力,才能保证胜利。在法国和德国,工人运动远远地超过了英国。在德国,工人运动的胜利甚至指日可待了。”恩格斯晚年还如此深信德国将带领全欧洲共同胜利,这与他看到建立欧洲联邦已成为势不可挡的历史趋势密切相关。

    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列宁看到如果还要建立欧洲联邦无异是缔结瓜分殖民地的协定,同时鉴于资本主义经济政治发展不平衡规律的突出作用,所以他在1915—1916年提出社会主义可能首先在少数甚至单独一个资本主义国家内获得胜利。这与马恩原来的设想既有一致性(由某一国首先胜利),又有差异性(难以由一国胜利很快连锁式地发展为全欧洲同时胜利)。对这一问题的详细论述,见拙文《关于社会主义“同时胜利”和“一国胜利”问题辨析》。(为李心华著《社会主义胜利问题研究》写的序言,华龄出版社1995年版,另发表于《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1995年第2期。)

    马恩关于社会主义将在欧洲先进国家同时实现的设想,仍然有重大现实意义。当今欧洲十五国已结成联盟,欧元已从1999年元旦起开始使用,21世纪欧洲联邦定将建立。未来欧洲显然将要由某一国或几国带动,整体逐步向社会主义推进。

    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0卷,第133—134页。

    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8卷,第180页。

    (作者:高放,中国人民大学国际政治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100872)